
王坤森,1932年出生于杭州。浙江醫科大學(現浙江大學醫學院)退休教師。
講述 王坤森
主筆 牛牛
01 深夜別人熄燈睡覺,我出門了
我今年90歲,耳朵有點背了,但眼睛還很亮。我的背也駝了,但我還能走夜路。
這是一個下雨天。晚上10點,窗外飄著小雨,老伴已經睡著了。
我悄悄來到客廳,穿上套鞋,戴上手套,出門。
雨點落在自行車棚上,滴滴答答作響。我推出三輪車,套上一件玫紅色的雨披。
我帶了個舊臉盆,翻垃圾的時候,我用它扣住三輪車坐凳不被淋濕。
走出小區,往北50米,路邊擺著8個垃圾桶,這是我的第一個“據點”。
我拿一根鐵簽,敲敲桶里的垃圾袋。我耳朵不好,聽不清聲音了,但憑我多年的經驗,靠手上的感覺,就知道袋子里有沒有好東西。
一個白色的藥盒,是今天的第一個收獲。

一位穿著廚師服的年輕小伙,提著一個大黑色垃圾袋過來,丟在垃圾桶邊。
我打開一看,里面有裝調料的塑料大瓶,還有裝雞蛋的紙殼。
不一會兒,三輪車已經裝得滿滿的。
我蹬上三輪車,在午夜的城市里穿行。潮濕的路面,倒映著昏黃的路燈。
幾家夜宵店還在營業,里面有許多年輕人在喝酒,吃夜宵。
餐廳老板知道我要來,已經把紙板和飲料瓶放在門邊,等著我來收。
深夜,是別人熄燈睡覺的時候,我出門去撿垃圾。我這樣做已經10年了,無論刮風下雨。

02 父親帶我大街上撿煙頭
我父親是鐵道岔工,在杭州臨平工作。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鐵路工人集體罷工。父親沒了工作,家里唯一的經濟來源斷了。
1939年,母親感染了日軍投放的傷寒,不到一個月就走了。
母親去世后,家散了。大姐和父親大吵一架,離家出走,再沒回來過。二姐回了上虞老家,12歲的哥哥去海寧做學徒。我和父親在臨平相依為命。
1939年,我7歲,本該是上學的年紀,看到其他孩子有書讀,我非常羨慕。
我父親一米七不到,身材消瘦,穿著一件藍色的長褂。為了活下去,父親每天帶我到臨平的街上,撿別人抽剩下的煙頭。
煙頭撿回家,把沒抽完的煙絲抽出來,再買點土煙絲,混合在一起,卷成煙卷,再去街上售賣。賣一包,可以賺一毛錢。
一毛錢是我一天的伙食費。能買一把苞米面。
實在沒東西吃了,就去人家的豬圈里,撿別人喂豬的蠶豆,洗干凈煮來吃。
臭氣熏天的泔水桶,我們也去掏。有時能掏到活命的食物。
11歲,我才去上小學。
我穿一件汗背心,下面一條短褲,光著腳,去臨平中心小學報到。
學校老師說,不能光腳,不能穿背心。
家里窮得叮當響,買不起鞋,買不起衣服。我一年四季光著腳,睡覺前,腳用冷水沖一沖就上床睡覺了。寒冬臘月,兩只腳長滿了凍瘡。
03 這輩子吃的最香的一盤菜
1949年5月3日,杭州解放。我在杭州安定中學(現杭州第七中學)讀初一,拿著小紅旗到城站火車站,歡迎解放軍進城。
11月24日,杭州市團委讓我去浙江省軍區機要訓練大隊報到。
機要訓練大隊在六公園邊上,我從來沒去過。中午,我從學校出發,沿著解放路一路走一路打聽。找到大隊時,天已經黑了,我又渴又餓。
接待我的解放軍戰士,二十多歲,一米七的個頭,戴著一頂棉布軍帽。
我填完表格后,他很關心地問我:“餓不餓,有沒有吃飯?”
我搖搖頭。
他帶我去食堂找炊事員,給我炒了一份胡蘿卜炒肉。
這是我這輩子吃的最香的一盤菜。
我們安定中學有三個學生去省軍區報到。其中一個報到了,后來沒去。另一個,待了兩個月跑了,只有我留在了部隊。
部隊給我飯吃,還教我文化知識。這么好的日子啊,我做夢都想不到。
我在機要訓練大隊學習了8個月,分配到舟山岱山縣22軍64師191團1連當文化教員,教戰士們識字讀書,戰士年齡基本都比我大。
我的津貼是一斤肉,一包煙,我把這些都節省下來,坐船去上海,買了11本新華字典,回來送給戰士們,一個班一本。
1952年,我去上海,中國人民解放軍高射炮兵學校學習。1954年畢業,分配到長春軍事學校當教員,后來到吉林豐滿水電站505團當參謀。
我在部隊待了29年,立了三次三等功,軍銜是上尉。
1978年,我轉業到浙江醫科大學(現浙江大學醫學院)當老師。我組織學生軍訓,給學生們上國防軍事課。
學校里有許多交不起學雜費的學生,我拿出工資,一點點補助他們。

學校操場(右下角白衣服是我)
1993年,我退休,和老伴住在杭州潮鳴寺巷。
部隊對我的培養,我始終記在心里。我是一個兵,愛國愛人民。就算退休了,我也要做對社會有幫助的事情。

1983年,總參動員部,南京軍區,浙江省軍區來學校視察,我后排左一
04 我的心被擊中了
2012年10月一天晚上,我坐在家里書桌前看報紙。
有一篇“希望工程”的報道,上面有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位小女孩,穿得臟兮兮的,眼睛大大的,手里還握著一支鉛筆。
孩子清澈、純凈的眼睛直直地望著我,我的心被擊中了。
我感受到小女孩對學習的渴望。上不起學,太罪過了。

第二天一早,我打電話到報社。
我說,我想幫助孩子上學,有沒有上學困難的孩子,幫我聯系一下。
幾天后,我接到一個“139”開頭的電話。
電話里是一位年輕女性的聲音,她說自己姓裘,是報社的記者。
裘記者說,衢州常山有個女孩,叫玲玲,今年高考考了607分,是學校文科班超過重點分數線的四個學生之一,但家里比較困難,交不起學費。
玲玲的父親患小兒麻痹癥,靠低保金生活。母親每天踩三輪車賺錢,為了給孩子湊學費,她每天早上7點就出門工作,一直到深夜。
玲玲家有一只1米2高、2米長、1米寬的木箱,里面裝滿了她從小學到高三所有的課本、參考書和筆記本,她視若珍寶。
我聽了玲玲的情況,說:“沒問題,這孩子我來資助。”

掛掉電話,我找來紙筆,寫信給玲玲,祝賀她考上大學。我沒有智能手機,去銀行匯了1000塊錢給女孩,作為她考上大學的獎勵。
我在信里承諾,接下來每個月會給她一筆助學金。
我既然決定了幫人,就得誠心。不能今天高興給就拿1000塊,明天不想給就不給了。
我退休工資6000多塊,是我全部的收入,能保證自己的生活。
如果沒有額外收入的話,我能幫的就比較有限了。而且除了金錢,我也希望在精神上,對孩子們有所傳遞。
我想起童年拾荒的經歷。
撿廢品這件事,對社會而言,是做垃圾分類,節約資源,對我而言,賣廢品賺來的錢,還可以幫助困難學生。

這年年底,我就推著三輪車出去撿廢品了。
垃圾桶打開,里面有各種東西,收音機,硬紙板,銅的水龍頭,塑料瓶……
它們沒有分類,就被丟進垃圾桶里。如果我不把他們撿出來,它們就被燒掉,或者填埋了,這是資源的嚴重浪費。
撿垃圾時,我一點不覺得苦,不覺得累。我在幫國家節省資源,幫困難的學生上學。這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情。
老伴很支持我,她幫我一起撿,看到空的塑料瓶,廢紙板,都撿回來給我。

05 我不想搶他們的飯碗
我住的小區,附近有很多拾荒者,都靠這個為生。我有退休工資,我不想搶他們的飯碗,所以我都是晚上去撿廢品。
有一次,夏天,凌晨1點,我在鳳起苑門口翻垃圾桶。
有位打扮洋氣的女士過來,和我說:
“大爺,我下班回來,經常看到你在撿垃圾,你都這么大年紀了,還要撿垃圾,家里遇到什么困難了嗎?我可以幫助你嗎?”
我說:“不困難的。我是浙大老師,撿垃圾為了幫學生上學。”
她拿出100塊錢塞給我,說要支持我。
她姓季,是做會展工作的,黑龍江人,經常加班到深夜。每次碰到我,她都要給我一些錢,幫我一起資助學生。最多的時候,一次給了我五百塊。

還有位姓葉的姑娘,麗水人,三十多歲,也住在鳳起苑。
她把小區里的廢品收集起來,晚上11點,到路邊等我,把廢品一起拿給我。后來,她搬家了,臨走前還給了我一些錢。
附近還有不少鄰居,也對我很好。天氣冷的時候,給我帽子,給我手套。天氣熱的時候,送我礦泉水,送我水果。
我家對面的“石浦小海鮮”,是一對夫妻開的。從我第一年撿廢品開始,他們每天都會把飲料瓶和紙板整理好,放在店門口,等著我去拿。

有人問我,大晚上出門撿垃圾危險嗎?
我說,我沒有遇到過危險,我遇到的都是好人。
還有一次,凌晨2點,我三輪車裝滿,準備回家了。路過泰和苑門口時,我看到路上有一包東西,黑乎乎的,不知道是什么。
我下車,撿起來一看,發現是一個黑色皮包,里面還有一部手機。我站在原地等了很久,一直沒等到失主回來拿,我把它帶回了家。
第二天早上9點,失主來電話了。我說,你來拿吧。
失主是位中年男人,他說丈母娘住院,他昨晚醫院回來時,把包弄丟了。
得知我午夜撿廢品,是幫助貧困學生。他拿出一千塊錢,說支持公益事業。
我收下錢,在我的筆記本上登記上:1000元。每一筆好心人的捐助,我都會記得清清楚楚的,不差一分錢地,轉交到貧困學生手上。

06 老朋友從美國打來電話,很激動
2016年,玲玲大學畢業了,我還想繼續資助孩子。
我想到了市團委,當年是他們把我送去部隊,才有我今天的生活。我聯系了市團委,說我是大學退休教師,想幫助孩子上學。
團委答復說,他們沒這樣的機構,但可以幫忙聯系。
2017年7月,浙江省青少年基金會給我電話,說他們那有個女孩子,考上大學了,但家庭困難上不起學,女孩是常山縣一中的。
太巧了,玲玲也是常山縣一中的。我很高興,馬上答應了下來。
8月16日下午,天氣炎熱,氣溫三十多度,街上的空氣都熱得扭曲了。
我坐公交車,從潮鳴寺巷趕去文二路,去青少年基金會交錢。
我沒有智能手機,錢都是紙幣,一張一張,皺巴巴的。5000塊錢,厚厚一沓了,我用一塊手帕把錢包起來,放進包里。
下午3點,我來到基金會。
工作人員問我:“錢是養老金,還是兒女孝敬的?”
我說:“這些錢,大多是我晚上撿破爛掙來的,一個月掙三百多,為了湊5000塊錢,我拿我的養老金補上了些。”
工作人員驚訝地看著我,辦公室里十幾位男女同志都圍過來,有幾位眼泛淚光。
我交了錢,就回去了。
沒想到,當天晚上7點,記者就來采訪我了,問我白天是不是去捐款了。
我說是的,捐了5000塊錢,我特別叮囑他,發稿的時候,不要寫我名字。
我不上網,也不知道網上發生了什么。19日晚上,我老朋友從美國打來電話,他很激動,第一句話就是:“老王,你上網了!”
我很詫異,說:“上什么網?”
他說:“我網上都看到了,你在資助大學生,對不對?”
我說:“啊!我和記者說了的,幫我改個名字。”
我叫王坤森,記者把我改成了“王伸森”。
老朋友說:“我一看就知道是你了,你做了好事,還跑得了嗎?”
很多人都知道了我在做的事,來捐錢。2021年,中大集團捐了一萬塊,浙江大學幫我設立了“王坤森助學金”,每年幫助一位困難學生。
大家和我一起幫助困難學生,我是非常歡迎的。

捐助結對卡
07 我種的無花果,和蜜一樣甜
早在2006年,我就開始種花。
我家住在一樓,窗戶外是花壇,花壇對面是家飯店。晚上,吃夜宵的人出來就在花壇里大小便,丟垃圾。花壇里臭氣熏天,植物死光。
我和社區說,這塊花壇我來管。
我買來一批“一丈紅”(蜀葵),沿著花壇種了一排。第二年夏天,“一丈紅”開花了,窗口望出去,紅的黃的,一株株豎立著,成了一道鮮花屏風。
我種“一丈紅”可不止一丈,能長到二樓陽臺。

路過的朋友們看到,都要拿手機拍兩張照。我窗口成了攝影點了。
飯店里吃夜宵的人,看到這么美麗的花朵,也不好意思往里丟垃圾了。
有鄰居朋友覺得喜歡,想拿一些回去種,我開始育苗。第一年,送出去50盆。第二年,送出去80盆。都是免費的。

美人蕉開得正盛
開始助學后,我在邊上豎個牌子:先生們,女士們,美麗的鮮花,喜歡可以拿去。我在幫助孩子上大學,獻點愛心吧,一塊也行,五塊也行。
每位拿花的朋友都會給,多的五十塊,一百塊。
社區有位姓郭的工作人員,她經常幫我打字,復印資料。
她想問我要一盆滴水觀音。我說,經常來麻煩你,這盆植物送給你。
她不肯,一定要給我100塊錢,讓我捐助給大學生。


我種的曇花開了,我和老伴把花搬到外面,和路過的朋友們一起欣賞
我還種了幾棵無花果樹。無花果結了很多,我送給附近的孩子們吃。
街上水果店賣的無花果都是紫色的。我自己種出來的無花果,是黃色的,和蜜一樣甜。無花果還有抗癌作用。
我不抽煙不喝酒,每天就幾件事,種花,種果樹,撿廢品,生活規律又充實。

無花果又結果了
08 純潔善良的心,是無價之寶
我從2012年開始拾荒,資助大學生,到今年滿10年。
這10年間,我只休息過二十天。2013年,哥哥在上海去世了,我去了一天。去年4月,我心臟動了個手術,休息了兩個星期。
除此之外,無論刮風下雨,大年初一、中秋節,我都沒停下過。
我粗略算了算,我一個晚上,能撿50斤廢品,多的時候有100斤。10年下來,有100噸廢品了,不算其他,光賣廢品的收入有幾萬了。

滿滿一車廢品
今年3月,浙江海洋大學打電話給我,希望我資助學生。
我說,好的,沒問題。
我一共資助了7個孩子,5個已經完成學業,開始工作了。兩個還沒有畢業,一個是浙江大學的,一個是浙江海洋大學的。
去年,我心臟動手術。我是浙江醫學院的退休教師,在浙一動手術,我們的醫生技術很好,做完之后,沒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動過手術之后,我晚上10點出門,12點前就回來了,不多跑了。
我資助的這些學生,經常給我寫信,打電話。玲玲是我第一位幫助的大學生,她畢業后回到家鄉,成了一名鄉村教師。
她在給我的信中寫道:
“爺爺,我一直記著您的話,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在工作崗位上,我堅持每天早早地到達辦公室,關心學生的身體情況,幫助學困生鞏固知識。我希望自己所做的努力,可以幫助孩子學習更多知識。”
玲玲在網上看到我幫助第二個學生時,她每個月從工資里拿出200元,給那位困難學生。
我讓她不要寄了,她家條件本就不好,應該先把自己生活穩定了,再去幫助別人。

孩子們給我寄的每一封信,每一張照片,我都珍藏著
我的筆記本用了好多年,封面上顏色都已經磨光了。翻開第一頁,最上面抄寫著一段話,是我在文匯報上看到的:
“世界上任何東西都有價格,可以用金錢去換取,唯有一顆純潔善良的心,是無價之寶。”
(編輯 木木)

我和老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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