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半個月陰雨連綿,工程進展緩慢。王能好的兩雙鞋在板房前面的三角鐵架上晾曬,水分讓它們的顏色深重。綠色的解放鞋,是在鎮上的供銷社買的,十塊錢,膠底,防滑。黑色的旅游鞋是去年年底在城里的百姓鞋城買的,代言的是個男明星。王能好指著鞋盒上帥氣自信的頭像,問導購員,他也穿這鞋?導購員說,給他錢,讓他穿啥就穿啥。到了春節,王能好走親訪友,不時亮出腳上的鞋,讓大家猜多少錢。幾番猜測,王能好不舍地說,五十。又說,打折促銷,原價三百多。他為自己的精明得意,遠比多賺兩百多更有滿足感。親友說,鞋這么便宜,搭配不上你的人才。也有說,你賺那么多錢,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這么省干什么?面對這些言語,王能好總是回之一笑,話語字眼中的老板、賺錢多,能和這些扯上關系,不論嘲諷與否,總歸是件開心的事。隱藏其中對其光棍身份的奚落,他習以為常,也沒有回應的必要。持家和精明,是王能好一向要展示給外界的。被騙,買到虛高的價格,不值,才能觸動到其卑微的內心。一般人應付幾句,不和他一般見識,也有接茬,拿他開涮的。比如小舅家的女婿王亮,說這雙鞋五十塊錢也買貴了,他要去買的話,五十能買兩雙。王能好把腳上的鞋脫下來,朝地上用力摔打幾下,鞋底和多年前他和小舅一起鋪設的白色地板磚碰撞,在親友散淡沉悶的春節聚會中發出突兀的響聲。他說,聽這聲,真皮的。王亮把鞋踢遠了一點,人造革的。王能好顛著腳,斜著身子,撿過鞋,又在地上摔,說,鞋底多結實,好幾年都穿不爛。王亮說,快把鞋穿上,幾天沒洗腳了。你要是能買到比這便宜的,王能好邊穿鞋邊說,我把頭剁下來。在眾人的哄笑聲中,王能好又說,別說買鞋,給人提鞋都沒你的份。王亮笑著回,對,對,你給人提鞋。王能好漲紅了臉,說,咱主席找人提鞋,用我,也不用你。
春節隨后的十幾天,旅游鞋和主席掛在王能好嘴邊,又衍生出,就算給主席提鞋,他也用我。提鞋,我都比你提得好。這些話,每次都預料中,收到一陣哄笑,活躍春節的氣氛。喝多酒,王能好會幻想,要是真給主席提過鞋就好了。日思夜想,細節鋪陳到位,有次在夢里,他見到了主席。主席和在新聞里一樣,七十多的人,頭發染黑,像是發軟的塑膠,紋絲不亂。主席穿著黑色的夾克,挺著肚子,舉止動作無不氣沉丹田。他支開隨行考察的當地官員,和王能好漫步在村北頭的公路上,停下,點上煙,遞給王能好,他接過,沒抽,放進口袋里說,主席,我留個紀念。主席說,沒外人,說吧。王能好指著不遠處的工地,村書記曹衛國弄的,村民的補償款也不給。主席一揮手,走,我們過去看下。剛下過雨,腳一滑,主席的皮鞋溜出來。王能好見狀,俯下身,把鞋提上,主席,你這雙皮鞋不合腳。主席說,穿了好多年,沒舍得換。王能好的淚下來了,主席,你要對自己好點,我們都指望你呢。主席微笑不語。臨別之際,主席緊握住王能好的手,小王,今天你提供的線索很重要,這幫貪官污吏,不會有好下場的。王能好看著不遠處的那些官員,心里打怵。主席洞悉他的擔憂,說,來,我們抱一下吧。王能好陷在主席寬厚的肩膀中,久久不愿離去。畫面定格。主席說,記得把照片洗出來,掛在家里。
醒來后,王能好的眼角還留著一絲動情的淚水,起毛的枕巾上濕了一塊。他躺在床上,努力平復下心情,閉上眼睛,想盡快再回到夢中,回味細節。曹衛國去年查出肺癌,快要死了。他后悔不應該向主席舉報他,現任村書記袁保全上臺一年多來,正事不干,就知道發展本族的人入黨,還不如曹衛國,應該舉報他。他記得,主席把自己的手機號寫在他的手臂上。王能好從被窩里伸出手臂,黝黑的皮膚上除了長時間沒洗澡積攢的皸垢和點綴的曬斑,什么都沒有。他用力閉上眼,想回到夢里,記下手機號。一覺過去,再醒來已是八點過五分,等他趕到勞務市場,招工的人都已經走了。這天,他沒找到活干,逢人便說,昨晚夢見了主席。得到眾口一致的回應,那你可真是做夢。
不到正月十五,春節走親訪友匆忙結束,勞務市場也開工了,他把旅游鞋擦拭干凈,裝進鞋盒,塞到床底。等再拿出來,鞋盒上積了一層灰塵。這大半年里,王能好在勞務市場求活路,始終不固定,一個活多則十幾天,少則干半天,最遠到五十公里外的周村郊區建新廠房。同去的七八個人,烈日下干了二十多天,中午供應綠豆湯消暑,還是有幾個人接連中暑,不包括王能好。最近是在東風貨運站扛了一上午的糧食,閃了腰,在家里躺了幾天。靜養的那幾天,王能好隱約擔心,別又是關節炎犯了。這大半年,他往郵政儲蓄存了兩萬塊錢,免費領了一桶花生油、一袋二十斤的大米。他過了四十五歲的生日,虛歲四十六。有人給他介紹過幾個女的,都是離異帶孩的。他沒去相親,心里清楚,都是讓他供養孩子念完書,再一腳把他踹了。他對女方的唯一要求,離異可以,不能帶孩。前些年,他的要求還是不能有婚史。眾人勸他,自己什么條件,心里別沒點數,不拖家帶口,誰會跟你。生日那天晚上,吃完母親包的水餃,王能好去外面喝酒,不知幾點回的家。第二天醒來,他動了出去的念頭。外面的機會多,事業和女人。這么多年,在這個小地方省吃儉用賣命干活,他都能存進銀行二十多萬,外面總比這里強吧。
動身前,王能好把平時干活穿的衣服和解放鞋放進包里。灰色夾克、黑色條絨褲,以及腳上的旅游鞋,這身春節時的裝扮,經過十幾個小時車程,出現在上海虹橋火車站。他站在購票機前不知所措,在一個年輕人的幫助下買了地鐵票。中間要轉一次車,他站在門邊,聽著廣播的報站,盯緊車廂線路圖不斷閃紅的點,對照紙上標出的中轉站點,生怕錯過站。坐完地鐵,出站,在街上,他問了幾次路,不是別人聽不懂他的山東話,就是他聽不懂滬語。實際上,他要去的工地過條馬路,再右轉,步行幾百米就到了。他問了四五個人,最后是一個戴眼鏡的姑娘,在手機地圖上輸入地址,畫出路線。他拿著紙,找到工地。
王能好是后來才知道,眼前這塊道路寬闊、高樓林立、車流不息比家鄉的縣城還要繁華的地方,只是上海的鄉下。放在十幾年前,此地到處還是農舍、稻田、荒地。當地的村民,拆遷到手幾套房,住進去還沒幾年,當初一張張忠厚怯弱的臉寫滿了憤怒和刻薄,抱怨到處都在施工,外地人多了治安不好。此后,王能好再見到街上那些體面自在的老頭老太,心里不再畏懼,甚至生出了一股鄙夷,心想,你們也就是命好而已。
過了橋,順著河道,往北走幾百米,是一處藍色瓦鋼板圍起來的工地。工地西邊有處兩層樓的板房,王能好走進二樓掛著監理牌子的房間。侯學中坐在沙發上,兩只胳膊支在腿上打電話,見有人進來,他直起身,停下話,問他來干什么的。沒等回答,又說,你等會。侯學中身體靠住沙發,聽著電話,目光中的王能好在環視辦公室,掃過茶幾、沙發、辦公桌椅、空調,又回到茶幾,越過他的頭頂,看著后面的書架,那上面放著一些文件夾。侯學中抽出其中一個文件夾,翻看,和對方溝通,語氣有些急,手續上周就辦妥了,渣土車不調過來,我怎么干活?王能好把帆布包放在地上,試圖讓自己表現得松弛,不要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這番內心的爭斗,又讓他在外人的眼中顯得舉棋不定。就在他考慮是否坐下時,侯學中的電話打完了。王能好急忙提起地上的帆布包,問,你是楊美容的表弟?侯學中的手機又響了。王能好自顧說了句,表弟,很忙。
工人們都在上班,一樓的板房宿舍里,六張上下鋪的床,屋里雜亂,隨處堆放的衣物和臉盆,漫出一股漚糞的味道。侯學中說,讓他們收拾下,沒一個聽的。王能好的床,在進門左手邊的上鋪。沒人住,放著背包和臟衣服。侯學中遞給他一張紙——工人守則,又囑咐了王能好兩點:一、在工地上不要喊他表弟,叫侯總,咱倆不認識;二、一天工資三百,管吃住,上十二,歇十二,倒班。這都是來之前說好的。和工人搞好關系,不要惹事,惹事也別指望有人幫你。王能好說,表弟,給你打了幾個電話,你沒接。侯學中說,陌生號我一般不接。王能好拿出手機。侯學中的手機響了。王能好說,這是我的號,你存下吧。侯學中掛掉,平時都在工地,有事找我。侯學中一直沒存王能好的手機號,臨走,指著他手里的老年機說,買塊智能手機,跟上時代。
同屋六個人,三個安徽阜陽的,兩個江蘇徐州的,都有用工合同。晚上下工,他們對新來工友說,沒合同怎么行?說不讓你干,就不干。王能好說,這里不讓我干,我去別的地方,錢有啥,幾張紙,出點汗就來了。眾人搖頭,覺得這個新來的工友輕薄自大的言語,和他快速難懂的山東方言一樣聒噪煩人。王能好不像他們,老家窮鄉僻壤,沒進工廠的機會,背井離鄉,把老婆孩子丟在老家,日夜擔心寄回去的錢花在別的男人身上。這十幾年,王能好有不少機會進廠子,當個正式職工,五險一金,退休領錢,圖個穩定。以前經常有人這么勸他,過了四十,超過工廠招工的年齡限制,想去也去不成,勞務市場找活,不穩定,四處跑,你現在能干,過了五十、六十,誰管你。王能好看不起那些老實巴交在廠里上班,領死工資的。勞務市場,來去自由,干完活,換下一家,沒人管,或者說多換幾個人管。說到底,不是別人選他,是他選別人,要的就是一種自由。
王能好聞著發潮棉被上的石灰味,在孤獨和疏離中,度過了在異鄉的第一個夜晚。來這里,他也沒想長久待下去,招他來,也是應急。楊美容知道王能好想去外面,把表弟侯學中發在朋友圈的招工信息告訴了他。建筑工人不好招,之前走的那幾個,都二十出頭,干了不到一個星期。工期緊張,王能好是塊補丁。幾天下來,王能好表現不錯,能吃苦。楊美容打電話問侯學中。侯學中說,就是話多,干一天活不嫌累,還四處找人聊天,說的都是沒用的,不把自己當外人。楊美容說,他就這樣的人,別的沒毛病。沒人的時候,王能好還是叫侯學中表弟,打聽他的事情,問長問短,報出家里遠近各異親戚的名字,企圖逃開楊美容這一環節,找到一條更親近的紐帶。侯學中大學在上海學的監理,不到三十歲,身背兩百多萬貸款,在郊區買了套房,正在尋覓配偶的階段,他一年回不了兩次家,和家鄉的事早就沒什么聯系,老家錯綜復雜的親戚關系,他也不想搞清楚,只是覺得王能好煩。說上沒兩句,他就支開王能好,讓他干活去。王能好倒是勤快,也就過去了。
第一天晚上,王能好就說了侯學中是他的表弟。他本來不想說,也是覺得自己這沒有勞動合同的身份會被看低。這話確實也起到了效果,工友們對王能好的態度有了明顯的緩和。早上六點多,王能好和工友戴著頭盔,穿著黃色的背心,在食堂吃過蔥油餅和稀飯(咸的)走向工地。黃色的挖掘機在清晨的薄霧中,沿著侯學中手里那張圖紙標好的線路,舉起鏟斗駛入河灘。這條黃浦江不起眼的支流,經過沿線居民幾百年的取水,河道退化到不足十米寬。加固的河堤外,大片荒草叢生的河灘是他們的施工現場。地下多石塊,王能好和工友跳下去,拿著洋鎬撬。
挖了不到三分之一,挖掘機陷在泥里。雨雖不大,停幾個小時,繼續下,挖好的地基成了蓄水池。十一月份的深秋,能聽到青蛙叫。天氣預報顯示,未來半個月都是這樣的天氣。侯學中組織工人,拿著鐵锨鏟土裝小推車。其他工友有雨鞋,王能好沒有,他向表弟反映。侯學中讓他借著穿。自從下雨后,取消了黑白班。雨鞋沒閑的。侯學中不常去工地,王能好要穿他的。脫掉鞋,王能好兩只腳泡得發白,腳趾縫流膿。侯學中說,你有腳氣。王能好說,誰還沒個腳氣了。侯學中把雨鞋收起來,說附近的超市賣雨鞋,讓他去買。王能好說,這雨鞋應該工地提供。侯學中說,你不是合同工,雨鞋應該自己買,何況買了你也是自己穿,不吃虧。王能好沒去買雨鞋,心想總不能一直下雨,再扛幾天。
沒過幾天,雨還繼續下,王能好有雨鞋穿了。同屋的工友小姚,老婆生孩子,他請假回了阜陽。請假三天,三天后人沒回來,大家以為他是逃工。走前小姚就有怨言了,他是開挖掘機的。挖掘機開不了,他和工友一起鏟土、推車。半天不到,細嫩的手上磨出了幾個血泡。吃午飯的時候,侯學中告訴大家,小姚不回來了,兒子生下來,呼吸困難,嘴唇發紫,心臟閉合不全,要盡快做手術。大家吃著飯,說小姚不容易,又說現在的醫學發達,也沒事,就是不知道這病要花多少錢。侯學中說,你們這些人關心小姚,咱們籌款吧。大家不說話了,埋頭吃飯。有人說,老王,你穿著小姚的雨鞋,別人不捐,你也得捐。王能好說,那我還不如花錢買鞋。小姚一米七多,腳不大。王能好一米六出頭,腳大。雨鞋穿著擠腳。半個多月穿下來,雨鞋撐大,也合腳了。
早上,王能好沒打傘,趿拉著鞋來到橋上。泛青的河水表面平靜,在盡頭東拐,河岸兩旁雜亂的施工現場在不久后會像路旁豎著的巨幅廣告牌上那樣,河水清澈,樹木繁茂,宜居的幾幢高端公寓樓拔地而起,靜候上面所示提著公文包意氣風發的青年男女入住,邁向人生成功——“理想安放在這里,未來無限可能”。細雨如絲,落在河面上,和沒落下一樣。王能好經過廣告牌,模仿上面男的姿態,大步邁了兩下,不由笑起來,回到工地,身上像蒙著一層蜘蛛網。工友三五扎堆,坐在板房外面吃飯。王能好回屋,用毛巾擦了下臉,搭在鐵架上,拿飯缸去打飯。吃完飯,王能好把腳搭在椅子上,抹腳氣膏晾曬。有人在地基的水洼里發現小魚,提著臉盆去撈魚。他望著工地上蓋著防塵綠網的土堆,想起半個月前在這片空地上召開的動員大會。
當時,公司的黨委葉書記來視察,侯學中指揮工人用腳手架搭了個主席臺,蓋上木板,蒙上紅布。九點,集合工人站在空地上。九點半,黨委書記的車緩緩駛入。侯學中小跑過去,打開后車門,一根拐杖先伸出來,葉書記緩慢下車。他沒登上主席臺,站在一旁,在助手的攙扶下,圍繞著工地上的標語“建筑優質工程,展示安全品質”,發表重要講話,真抓實干,力爭在月底前把地基打好。不到五分鐘,攙扶的助手在葉書記的耳邊言語幾下。葉書記騰出一只手壓了下頭發,說,工期緊張,希望兄弟們咬緊牙關。他問侯學中,中午飯菜是什么?侯學中說,這我得去問一下廚師。葉書記說,不用問了,再加一個燉排骨。工人們聽到,響起一陣稀松的掌聲。葉書記笑起來,指著腿說,注意安全,別像我踢球摔骨裂了,今天還得去醫院。
半個月過去,連日的降雨,土方比當時矮小了許多。臉盆里幾條膠囊大的小魚游來游去,王能好踢了一腳,魚晃蕩著潛入水下,貼著盆面,搖晃魚尾,想穩住自己的身體。已經是月底,要不是這沒完沒了的雨,地基挖好,葉書記也應該再來視察了。說不定一高興,再讓食堂做燉排骨。王能好也不是惦記排骨,南方做法,味道偏甜,里面還放玉米;也不是想再見這個葉書記。他想見的是葉書記的隨行助理。后來,他向侯學中打聽女助理的情況。侯學中說,去干你的活,什么女的你也敢想?上次來,女助理上身穿著黑色風衣,下身穿著側面開口的緊身黑色長裙,長發盤在腦后,道姑頭。葉書記講話,她站在一旁,腰板挺直,掃向大家,眼神和王能好交匯過幾次,不時嘴角上揚。匆匆一見,這么多天,王能好晚上沒事,一些不知真偽的細節,又在腦海中補充了不少,她顴骨有點高,法令紋明顯,嘴唇涂著口紅,眼神像是一床當季棉花做成的被子,讓人躺進去就不想再起來。
同屋的工友老孫,家是徐州的,和王能好同齡,一兒一女,兒子在武漢念大學,女兒在老家上高中。老孫說起兒女,臉上的褶子能種幾壟麥子。其余的工友,不是談著對象,就是也結婚了,無不心有所屬。晚上歇工,他們在宿舍里喝白酒——附近的超市沒有買散裝的,食堂的小史從八公里遠的郊區市場進菜,幫他們捎的白酒。半個月,王能好和工友們喝掉了三桶兩升裝的牛欄山二鍋頭。酒后聊起女人,問王能好平時怎么解決。王能好回,肏的又不是你們老婆,瞎操什么心?工地旁邊有個青年公寓,五層樓,四方形,中間鏤空。公寓的入口處,有個樣板房,一比一的比例展示公寓內部,面積二十多平,上下兩層,一樓是衛生間、洗手臺、沙發,二樓是床、寫字桌。裝潢設計走現代簡約風。現在的工地就是照樣再建幾個這樣的公寓。
晚上八點多,在市區上班的青年男女下班,陸續坐地鐵回來。王能好他們趁著酒勁,坐在公寓入口處的馬路沿上。穿著體面、挎著包、面無表情的年輕人,在他們灼熱目光的注視下走進公寓。望著那些亮燈的窗口,王能好想象這些年輕的姑娘們走進房間后的情形,她們會先脫掉鞋子……想象總是在她們行將褪去衣服時停滯,這過于考驗他的想象力。王能好看著樣板房,不止一次幻想自己也住進去,和晚上走過他面前的某一個姑娘共處一室。當從保安的口中得知,月租金要三千多時,他打消在這里住的念頭,問老孫,這些人一個月能賺多少錢,舍得租這么貴的房子?老孫回,這不貴,租在這里就是圖便宜,要是在市區,一個月起碼七八千。王能好無法想象,干什么工作能賺這么多錢?花這么多錢租房子,心想,還是在老家好,地方寬敞,就這些裝修和家具,花錢也能弄成這樣。王能好感慨說,這些人也不容易。老孫說,來大城市,都不容易。王能好說,這都幾點了,才下班。老孫慢條斯理,瞥了他一眼說,自己光著腚還嫌別人穿得不好。
工地西南角的圍擋彩鋼板倒了。鋼板原本插在土里,幾日來的雨水,地基松動,加上風吹和鋼板自身的重量,拐角處連著倒了幾十米。王能好和幾個工友拿著工具,先把鋼板拆卸下來,用锨挖坑插上,再夯實,又從工地找來鋼棍,從兩側頂住鋼板中間的橫梁處。完工,王能好用腳踹了幾下,說,行了,這下不倒了。老孫不放心,也跟著踹了腳,鋼板又倒了幾塊。收拾妥當回去,侯學中正指揮工人從貨車上卸抽水泵。四臺抽水泵,從坑底抽水,抽了半個小時,王能好滑下坑底,把水帶扔到更深的位置。往回走,發現兩只腳陷在泥里,拔不出來。侯學中站在上面喊,老王,先別上來,待會還要挪水帶。王能好索性一屁股坐下,小魚在身邊抽干水的泥里撲騰。他用手在泥里摁了個坑,一條條撿起小魚,扔進坑里,雙手舀進去水,自言自語道,你們沒事來這里干什么?旁邊就是河。
中午,老孫下坑替換王能好。王能好坐在工地外的公路上,拽著水帶口,沖洗身上的泥巴。渾濁的水,在公路上沖刷出一道灰色的痕跡。回宿舍換好衣服,手機上有好幾個未接來電。王能好打過去,問什么事?老二說,手機也不接,你在外面干什么?王能好說,干活呢,還能干啥!老二說,老三死了。王能好問,怎么死的?什么時候的事?二弟說,剛才,我在醫院辦手續,別問了,趕緊回來。
掛完電話,王能好看著先前老二的五個未接來電。他是后來知道,這些時間點,親屬們當時正在經歷的一切。
九點零五分。救護車拉著老三往城區的人民醫院趕。急救人員對老二說,瞳孔已經開始散了,也沒心跳,提前做好準備。老二問,要花多少錢?對方說,往多了準備吧,不一定能花得著。為了醫藥費,老二打了第一個電話。沒人接。車到醫院,老三被運到急診科。
九點半,老二守在急診科的外面打電話,電話那頭的人工語音還沒講完,急救人員拿著單子,讓他去繳費。老二把身上帶著的不到三千塊錢遞進窗口。病人的情況不容樂觀,兩個護士推著擔架床在醫院的走廊里穿梭。老三一只眼睛微睜,身體晃蕩著。老二陪在邊上說,拉著你做檢查,聽見了嗎?護士說,多和他說點話,說說老婆孩子。老二說,他老婆早就跑了。護士問,孩子呢?老二說,上小學了。護士問,男孩還是女孩?老二說,男孩,長得比我都高了,就是不愛吃飯。護士問,你有一米六嗎?老二說,差不多,我們兄弟三個,老三最高,小時候,好東西都讓他吃了,老三,我沒說錯吧,小時候大家都讓你,你吃那么多好的,都去哪了?
十點十五分。父母趕過來,隔著重癥監護室的窗戶向里張望,自己最小的兒子躺在床上,臉上掛著氧氣罩,袒露的胸前貼著白色的電極片,心電監護儀上幾條線正緩慢波動。其他的床鋪也都躺著病人,姿態一致,身旁堆放著各類醫學儀器。王父說,讓他別喝酒,沒點數。老二說,都這時候了,就別說這些沒用的了。王母率先哭了起來,念叨昨天人還好好的,怎么就這樣了。老二說,人還沒死呢,哭什么。他又給王能好打電話。沒人接。他去廁所,站在背陰的窗口抽了根煙。
十點四十分。核磁共振結果出來,醫生指著幾排片子上形狀各異、顏色不一的腦部結構,講述病情。腦部缺氧,發現太晚,已經腦疝了。專業術語過后,見眾人沒有反應。醫生又說,病情很重,你們要做好準備,治還是不治。老二拿不定主意,又給王能好打電話商議。沒打通。
十一點二十分。在知情書上簽字時,老二又給王能好打了電話。仍沒通。他們三個人隔著玻璃,看到護士們拔掉老三身上的氧氣,撤下呼吸機。一切像醫生之前說的那樣,不出一分鐘,心電圖成了一條直線。一個護士用白布把老三蒙上。老二和父親走進去,摸著身上,已經涼了。老二說,人早就沒了。父親掀開白布,小兒子的臉上青紫,早上發現時嘴角干枯的血跡還在。王父手扶住床頭,垂著頭問,老三,你說你這是弄得什么事啊?他們和護士一道,把老三抬到一張床上,推進樓道拐角的雜物間。
沒顧上吃飯,王能好找到侯學中,把事情簡單說了下。侯學中不信,問老三怎么死的。王能好說不上來。侯學中生氣,老王,正缺人手的時候,你不能干,也別找這種理由。王能好說,我找什么理由,也不能找這種啊。見侯學中不信,王能好給老二打電話。老二正在雜物間給老三穿壽衣,人僵了,胳膊不能彎曲,袖子伸不進去,下身一只腳套不上。褲子松垮地堆在大腿根,下體耷拉著歪在一邊。老二一只手接電話,一只手拽著老三的褲腿,示意父親接手。王能好打開免提,問,老三怎么死的?老二說,喝死的。王能好看了眼侯學中,又問,怎么喝死的?老二沒好氣,你問這么多干什么?王能好說,他們不信,不給我準假。老二問,不信啥?王能好說,不信老三死了。看著躺在擔架床上的老三,老二罵道,他娘了個×,這種事能隨便說啊,他不信,讓他自己來看。王能好慌忙掛掉電話。侯學中臉色有些難看。王能好不好意思地說,表弟,人真死了。侯學中問,你弟多大?王能好說,不到四十。
在醫院那頭。老三袒露著胸,深藍色的壽衣松垮地蓋在身上。王母吃力地拽著胳膊往袖口伸,伸不進去,在兒子的耳邊說,聽話,穿上衣服咱回家。老二和父親,一起搬著老三,讓他側身,將褲子包住屁股。穿好衣服,壽帽戴端正。王父說,也沒給老三擦下身子。母親說,按理應該擦下,身上怪臟的。老二說,別瞎折騰了。一個護士推門進來,遞給他們“醫學死亡證明”。殯儀館的人還沒來,他們坐在樓道等。本族里來了兩個人,知道老三人沒了,惋惜片刻,商議接下來怎么處理。有人說,拉回家。有人說,按照習俗,家里老人都健在,一切從簡,直接拉到火葬場燒了。老二不同意,人活一輩子,早上拉來的時候,孩子的面還沒見上。老二問父母的意見。王父沒說話。本族的人說,你們家的事,商量著來吧。
老二又給王能好打了個電話。王能好正和侯學中掰扯這二十五天的工錢,說好的一天三百。侯學中說,還不到一個月,會計走賬也需要時間,我也想現在給你錢,這不符合程序。王能好說,身上沒錢,車票都沒法買。王能好接了電話,老二告訴他,現在兩個選擇,一是直接火化,二是拉回家,你拿個主意。電話那頭有些嘈雜。王能好說,該咋辦咋辦。老二對那邊的人說,我說吧,問老大屁用沒有。王父發話,拉回家,什么習俗不習俗的,得讓孩子見他爸一眼。王能好在電話里附和,按照老爺子說的辦。
當天的高鐵票已經售罄,綠皮車還有站票,十幾個小時,下午五點發車,明天上午九點到站。票價兩百多,侯學中在手機上買好票,王能好讓他到時候從工資里扣。王能好回去收拾東西,穿上濕漉漉的解放鞋,心想還回來,沒干的衣服和旅游鞋沒帶,二十五天也沒添置什么多余的東西,背包輕了不少。白酒還有個桶底,他倒進了塑料透明水杯里。這個水杯他用了七八年了,平時泡茶葉,內膽是一層茶垢,外面布滿著細密的劃痕。臨出門,他悶了一口酒,轉頭看了眼宿舍。工友們問他,怎么要走了?王能好說,家里有點事,過幾天再回來。工友說,下次回來,帶點特產。王能好少見地沒回話。這個來自山東、四十五歲的中年人,留給他們最后的記憶就是這樣:矮小的身材,背著包,踏著公路上的水洼往前走,消失在雨霧中。
雨水在出租車的玻璃上分成細流,被吹散,再匯聚。上了高架,車速快起來,遠處云霧中的高樓大廈逐漸變得清晰。公路上的伸縮縫讓車有節奏地震動。去年秋天,濟青高速臨淄路段維護,王能好干了半個月,用馬路切割機,每隔六米,切一條縫,防止路面熱脹冷縮。車過一條江,王能好問,這是黃浦江嗎?司機回,是。王能好伸頭,車在過橋,他看著遠處,這條江也不大。司機看樣子有六十了,頭發白了一大半,用帶著吳語口音的普通話問,來打工的吧?王能好回,嗯。司機用手指了下東邊,江那邊是外灘,天好的時候,能看到東方明珠。王能好順著看過去,陰沉的天空中只有幾片慘淡的云,建筑物被籠罩住,確實看不清什么,搖下車窗,冷風吹進來,他仰起頭,幾片雨滴落在他的臉上,冰冷得如同被細針反復扎。千里外的老家,老三躺在殯儀館的后車廂里,也正在回家。路面有些顛簸,他的身體被親屬扶住,頭左右搖晃,用肢體抗議,心有不甘。
候車室的人不算多,確認好檢票的窗口,離開車還有一個多小時,王能好去超市買了兩桶方便面、兩根火腿腸、兩個鹵蛋、一包花生米。超市旁邊是福利彩票站,幾個和他打扮類似的民工,或蹲或站,手里拿著紙和筆,思索要選擇的號碼。接上熱水,王能好坐在背包上,等待面泡開。他問旁邊在選號的男的,中過獎嗎?對方轉頭看了他一眼,沒說話,繼續深思。王能好說,我命里沒偏財,算命說的。男的扭過身。王能好問,看你樣子,二十幾了,也來打工的?男的回,關你什么事。王能好笑起來,沒事,你這是在做好事,你知道不,支持國家福利。又問,你中獎了,拿這些錢干什么?男的沒說話。王能好說,我就買過一次彩票,一晚上沒睡著,老想有了這些錢怎么辦?后來就不買了,沒有這個命。男的轉過臉。王能好掀開方便面蓋,一陣熱氣升騰出來,他撕開火腿腸和鹵蛋,放進去。王能好笑著說,有這錢買彩票,不如吃肚子里。男的聽著他吸溜的聲音,走遠了。吃完方便面,身上出了一層細汗,肚子里有了東西,王能好一臉滿足地望著候車室過往的人,想找人說會話,用迫切的傾訴,來抵消內心的缺失。這么多年,他這么愛說話的人,怎么熬過來的,就是找人說話,逮著誰也能隨便聊幾句,對方說不說是對方的事,他說不說是自己的事。多說幾句話,也沒人拿走你的嘴。
火車站的公廁里有卷紙,王能好卷了幾道,給老二打電話,說自己快上車了,明天中午能到。老二責怪,怎么不買動車?省錢也不看什么時候,找人看了黃歷,明天九點發喪,不能為了等你一個人。王能好急了,票賣光了,能有什么辦法,又說,我趕不上發喪,還喊我回去干什么?早知道我不回去了。電話那邊的老二語氣有些哽咽,你是老大,老三沒了。掛掉電話,開始檢票,人流陸續往前挪動。王能好背上包,眼前的人流經過淚光的反射,變得模糊。他想融入人群中,擁擠了幾下,總是被推到外面,只好站在原地,等隊尾經過自己。
上了車,王能好站在門口,不往里面擠。車門關上,在其余乘客還愛惜自己的衣物,沒疲倦到不注意儀態時,王能好搶先坐在地上,用背包和身體,劃出了一塊屬于自己的領地。車還沒到下一站,王能好已經把周圍五六個人的情況問了個遍。微胖、面色白皙的中年婦女,去南京看生病的小姑。右側額頭長著肉瘤,穿著保安棉襖的老頭,在常州下車,快一年沒見到孫子了。戴著口罩,瘦弱,拿著行李箱的姑娘,回徐州老家。寬腮,臉黑,戴著眼鏡,說話細聲,看樣子也就三十出頭,是個出差的工程師,到徐州轉車鄭州,再去下面的一個縣城。那個穿著紅色球鞋,一直戴著耳機聽歌的大學生,沒有回話。他們沒問王能好的情況,似乎不用問,這個健談且席地而坐的中年人,是個常年在外的農民工,在火車比在家還隨便。王能好自報,我弟弟死了,回去奔喪。大家對這個話題并不感興趣,他看了眼車窗外,日漸暗淡的天色,間隙掠過江南特色白墻灰瓦的小樓。雨還在下,經過了幾條河流。上海也沒什么好的,說完,王能好打開水杯,喝了口白酒。中間到站開門,乘務員喊他起身,新的乘客上來,他也守在門口,關門后,繼續坐著。
不知過了多久,乘務員踢醒王能好,注意看好自己的包。旅客換了幾張新面孔,地方空了一塊,他伸直腿,脫掉解放鞋。窗外漆黑一片,車廂里飄蕩著方便面味、腳臭味、煙味。抽煙處的鐵盒里煙頭已經滿了,掉落在地上幾根。王能好平時不抽煙,偶爾喝了酒抽根別人的。除了酒,沒有能讓他花錢的地方,酒也是劣質的,花不了幾個錢。到了這個年紀,只有那日益見漲的銀行里的儲蓄數字,維持著王能好內心的底氣。接熱水回來的路上,他問推車經過的售貨員,這到哪里了?售貨員說,下一站,棗莊。
到站,下人,上人。周光權背著一身油漬的帆布包,拖著的行李車上捆著尿素袋。他放下包,搓著凍得發僵的手。王能好打量著他,心想,是一類人,能說上話。大半個月,王能好終于不用刻意放慢語速咬文嚼字,兩個山東老鄉很快熟絡起來。周光權拿出老婆炒的咸菜絲、煎餅、蔥桿。王能好還剩一包花生米和半杯白酒。他們盤坐在地,喝著酒,吃著花生米,你一言我一語。
王能好問,你去哪?
周光權說,去天津,我二叔家的堂弟在天津弄了個快遞點,讓我去幫忙。
王能好說,這趟車到青島,你坐錯車了。
周光權回,我先去濟南,再轉車到天津。
王能好問,你去濟南干什么?
周光權說,兒子在念大學,大一,國慶沒回家。冬天了,他媽怕他凍著,做了件棉襖。
王能好問,送快遞多少錢?
周光權說,堂弟說至少一個月四五千,比在家強,種地不賺錢,廠子里起早貪黑也才三千不到。
王能好說,外面的錢沒那么好賺,賺得多,花銷也大。
周光權回,我都問了,沒啥花銷,吃住一起,自己的弟弟,也不會虧待。
王能好說,可別這么想,現在的人都是為了錢,哪有什么親情滋味。
周光權回,你說得也對,分人。
王能好說,還是家里好。
周光權說,那你還出來。
王能好說,我出來不是為了賺錢。
周光權回,不為錢,你出來干啥?在家里陪老婆孩子就行了。
王能好說,見見世面,發現也就那樣。
周光權問,你孩子多大了,也上大學了?
王能好笑起來,你猜。
周光權說,這有啥好猜的,咱倆同歲,我二十五歲結的婚,隔兩年有了老大。你能比我差哪里去。
王能好說,不是塊學習的料,沒念大學,在家里待著。
周光權說,那也得上學,這么小在家待著容易學壞,沒文化,能干啥?到頭來還是和咱一樣賣力氣,還是要念書,至少也得學一門技術。
王能好回,以后的路讓他自己走,咱還能管到什么時候。
周光權說,你可不能這么想,咱都是為人父母,這一輩子拼死拼活為了個啥?不就是讓孩子有個好的發展,干點不出力氣的活,別跟咱一樣出門還坐綠皮火車,讓人瞧不起。
王能好說,學習好的能有幾個?不都是賣力氣的。都坐辦公室,還沒能干咱這差事的了。
周光權說,你管別人干啥?咱說自己家的孩子,聽我的話,回去了讓孩子學門技術,你這當爸的不能這么不上心……
王能好打住,我沒孩子,老光棍了。
周光權不說話了。
王能好又說,不過也算是有孩子,我家老三剛死了,侄子上小學,他媽剛生下他就跑了,以后可不得我這個當大伯的管了。
周光權說,老王,咱就是見這一次,以后也碰不到,用不著編瞎話,說點交心的話,沒事。
王能好說,我家老三,不是個東西,死也沒死出個好,留下孩子,凈給我添麻煩了。
周光權說,死了的事,就不提了,你這回去,還出來嗎?王能好回,出來。
周光權說,那你剛才還說在家里好。
王能好說,家里好,待著沒意思;外面不好,有意思。再多幾年,想出來也沒勁頭了,你說是不是這理吧。
車到兗州,下去一批人,又上來一批。寒風吹進來,對面車門空出來。兩個人拿著行李挪過去。停站時間有點長,旅客來往。他們一人一口,半瓶酒,快要見底了。后半夜,列車在山東丘陵地帶行駛著,北風中的車廂隆隆作響,其余旅客都沉默著,他倆性情所致,在酒精的烘托下,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后來,他們也自顧說自己的事,交談變成了各自的傾訴。
周光權說,我不想出去,四十五的人了,不出去有啥辦法,孩子一年學費七八千,這才幾個月,要了四回錢了,我得去問問,這錢到底花在哪里了?前些年,家里養豬,我對象腰椎病,現在干不了重活,拾掇拾掇家里還行,怪自己沒本事,賺不來錢,老婆孩子也跟著受連累,晚上睡不著,想這四十多年,過得什么意思呢?人活著又是為了啥,你看你多好,一個人吃飽……
王能好忙打斷,這些話我聽得多了,娘了個×的羨慕我,那你們一個個地結婚生孩子干啥,平時瞧不起我,這時候又說這種話,×他娘的,我不想結婚啊,結婚這么容易啊,我還真就不想結婚了,我王能好不能這一輩子都讓你們瞧不起了。我才四十五,還沒死呢,你們就知道我不結婚了,你別在這里跟我賣苦,你是和我比慘嗎?你心里是比慘嗎?你心里根本不把我當回事,覺得我這輩子白活了。你愿意,咱倆換了,你過我這日子試試。日子再苦,關起門來,你們還是一家人。我晚上關上門,就我自己,說句話也沒人聽得著。家里沒人把我當回事,出去見到人,不喝點酒,換不來別人嘴里的話,你不喝我這酒,也沒幾句是心里話。
周光權問,你幾月的生日?
王能好說,九月初八。
周光權回,我正月的,比你大。
周光權晃著瓶底的酒,說,你不是少個兄弟嗎,我補給你一個。
王能好說,這個咋補,你還能讓人起死回生了。
周光權說,你少一個弟弟,補給你個哥,我沒兄弟,上頭兩個姐姐,下面一個妹妹,想有個兄弟,遇到事能商量。
晨光透過薄霧,逐漸滲透著大地。列車行駛在泰安的丘陵中,王能好和周光權起身,望向窗外巨大的山體,松樹點綴其間,更多的是干枯的楊樹。他倆跪下,面對上萬年前形成的山體磕頭。三個頭磕完,看著彼此。
王能好說,哥,你得說句話。
周光權問,弟,說句啥話?
王能好說,不說同日生又是同日死什么的,聽著就不吉利,說點吉利的。
周光權問,說什么吉利?
王能好說,哥,恭喜發財。
周光權說,弟,萬事如意。
王能好說,哥,身體健康。
周光權說,弟,事事順心。王能好說,哥,你在外面照顧好自己。
周光權說,弟,你回到家向咱爸媽問個好。
王能好說,哥,和侄子說一聲,好好學習。
周光權說,弟,你也早點找個弟妹,哥等著喝你喜酒。
王能好說,哥,你在外面混好了,喊我過去。
周光權說,混不好,我也喊你。
王能好說,你記下我的手機號。
周光權說,你說,我打給你。
列車自西向東行駛,陽光穿進車廂,王能好蜷縮在地上,身上冒著絲絲熱氣。他睜不開眼,眼前一片血紅,勉強坐起身。大家在吃早飯,車廂飄蕩著方便面和鹵食的味道。周光權在濟南站下的車,下車前他喊了王能好幾聲,沒喊醒,就走了。王能好醒來,看到包上放著沒吃完的咸菜和煎餅,把咸菜卷起來,咬了幾口,笑起來。笑里有幾層意思:一是,忽然多了個哥;二是,以前喝多,也認過哥,也認過弟,有熟人,也有見過就忘的,醒了也就那樣,沒差別。喝多了做的事,不能算;三是,這個周光權人還行,把吃的留下,正好肚子餓。吃完煎餅,王能好去接熱水,杯子里還有酒味,他沖了一遍,抱著水杯暖身。陽光挺好,窗外一片蕭瑟,只有地里種著的小麥泛著點綠。今天要把老三埋進土里,想到這里,王能好呼出一口長氣,在玻璃上凝結成細小的水珠。車廂顛簸,水珠匯聚,向下流動。
▲周東山(1996—)
周東山非常明確一點,他讓周遭的人失望了。這里包括遠在棗莊農村的母親、幾公里外鐵路小區里的羅元及其父母。他本不是多在意外界看法的人,軟弱也輕易不示人,只是內心的掙扎,逃脫不掉至親和愛人的眼睛。他有些后悔當初的決定,眼下的處境無法對任何人傾訴。
多年來,周東山保持著每晚和母親通電話的習慣。轉過年,母親六十歲,手機還是老年機。周東山只能從母親的言語中,想象此刻她的處境,沒辦法視頻通話,也無法和她共享各地農村疫情封路流傳于網絡上的那些視頻。他每天把本村微信群里訂購物資的信息告訴母親,母親更多擔憂春節儲備下的蔬菜和肉,若不招待親友自己吃起來有些費勁。周母抱怨說,它們都開始爛了。對于兒子所說的,自己多吃點。周母說,能吃多少呢?整天在家里不出門。那贅在末尾的嘆息,是她設想,如果兒子在身邊就好了。村里封路,電視里播報著新冠新增病例。電話中,周東山對著手機上的丁香醫生復述疫情最新進展,那些危言聳聽的小道消息也一概不落。周母說,這是人瘟,和雞瘟差不多。至于防護措施,口罩、消毒水、酒精等,母親說,還有。村里統一給了一批。問完這些,周東山急忙掛掉電話,不給母親任何打聽自己的機會。
丈夫杳無音訊,唯一的兒子又不在身邊,周母這個春節過得尤為漫長和難以忍受,換作往年,她早就去鄰村的小作坊,一天八十塊錢,把窗簾配件裝袋打包,攢下錢留給兒子日后結婚買房。村里的擴音喇叭每天放著村書記錄好的喊話:今年情況特殊,大家都打個電話拜個年就行啦,春節年年有,親戚今年不走明年走。沒事別串門,老實在家待著,憋不死人。誰要是沒說性,不戴口罩出來溜達讓我抓住,扣你全家一年的福利,到時候別怪我不留情面。
平時一年到頭無休,忙得沒自己時間,一旦空閑下來,指望電視節目不是長久之計。和兒子每晚的通話,成了周母一天的期盼。她沒讓兒子回來過春節,以賞賜的心理,把兒子留在未來兒媳羅元的身邊。兩個人操持培訓班倒是其次,主要是想給未來親家留個好印象。農村家庭,自覺身段上矮一截,委屈兒子也是無奈之舉。晚上,思緒紛亂,擔心兒子在那邊受委屈,她給大姐和小妹打電話。大姐七十多歲,主張要門當戶對,不然孩子受委屈,長久不了。又舉例,誰家的孩子就是男方高攀女方才離婚的。小妹給她出主意,你一個人在家,姐夫生死不明,入贅等封建思想要不得,又舉例說誰家的兒子找了個有錢的丈人,房子車子都不用買。聽完大姐的,她心想,我誰的也不聽,我自己做主。聽完小妹的,她心想,她說得有道理。
羅元的親戚中有個政府部門的處級干部,周母不懂這些,隱約從兒子那得知,如今羅元和他的培訓機構,也多依附于她小姨是某幼兒園的園長。這也解釋了,為何兒子大學畢業后,放棄在省會濟南當醫生的機會,跟隨羅元回到老家淄博。當初對兒子的埋怨成了如今兒子的深謀遠慮,是否如兒子口中所說的愛情,也沒那么重要,可能也有。只要羅家能接納兒子,讓他少奮斗幾年,有個好的前程,她放低姿態也沒什么關系,何況自己本身就是在地里刨食的。周母已經計劃好出現在未來親家的面前,去迎合,去恭送。白天,周母爬梯子上屋頂,寒風中,站在屋檐上,看著村里空曠的胡同。偶有村里的黨員帶著入黨積極分子,駕駛著電動三輪車穿過胡同,舉著消毒槍,一陣轟轟聲,留下白色的煙霧。周母捂住嘴,轉過身,看到東側鄰居家的屋頂——搭建的葡萄架下幾盆花早已枯萎,自從老陳去年查出胰腺癌,就再沒人爬上屋頂打理這些花草。疫情后,經濟停轉,空氣比往常好了些許。她抬頭看著天空,藍天白云,閉著眼睛,設想遠方兒子的疫情生活。
周母從兒子的口中得知,他和羅元住在一起,羅父間隔幾天送來吃的用的,蔬菜,肉,應有盡有。除了缺乏運動有了小肚腩,沒有其他困擾。未來親家對兒子如此關心,周母有些動容,下定決心,要把多年積蓄拿出來,彩禮多給一些。幾次她想和羅元說話,都被兒子以各種理由拒絕。似乎羅元不是在洗澡就是在睡覺,時機總是不到位,這就是年輕人的疫情封閉生活吧。
掛完電話,周東山走進廚房,拆開羅父早上搬來的一箱方便面,燒熱水,放進鍋里。冰箱里還有三個雞蛋。他昨晚和羅元說,讓她爸帶點雞蛋過來,是她沒說,還是說了也沒用。他希望是前者。閉上眼,他腦海中又浮現羅父早上送東西來時的眼神。他戴著一次性藍色醫用口罩,表情沒看清,但不妨礙傳達他鄙夷的眼神。羅父扔下方便面,在房間里環視,討論了下疫情的走向。這樣下去,培訓是干不下去了,問他有什么打算?周東山說,疫情過去就好了,元元喜歡培訓。羅父說,當初我就說,還是要考公務員,在體制內,這樣有保障,你說你倆,干這個培訓班。年輕人不走點彎路,總覺得長輩的話是在誤導你們。周東山沏茶,羅父指著自己的口罩說,小周,考慮下以后吧,新聞上說人類的生活就要被這次疫情改變了,何況是我們呢。
十幾個小時后,周東山吃著泡面,回味著羅父這句話。這個國企人事科的科長,任何從他嘴里說出來的話,都是有所指向的。一年多前,羅元帶他見父母時,就說過這句話。這是羅父在三十多年國企的基層斗爭中磨礪出的性格和處事方式。其實不用說透,周東山也早已有所察覺,他只是心有不甘。兩年的時間,當初一起實習的幾個同學,已經在各自科室站穩腳跟,車房齊全,談婚論嫁,在朋友圈不時曬出各地美食。疫情爆發后,有兩個同學跟隨山東醫療隊去了湖北,大家在群里發送祝福,搭配英雄等字眼和詞匯,讓周東山眼眶濕潤,心中默念著剛入學時所發出的誓言:我決心竭盡全力除人類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維護醫術的圣潔和榮譽;救死扶傷,不辭艱辛,執著追求,為祖國醫藥衛生事業的發展和人類身心健康奮斗終生!網絡上充斥著對醫護人員的贊美、淚水和祝福,對他完全是一種嘲諷。同學里,完全脫離本專業的,也只有他。在他們分享各自醫院的備戰情況,穿著厚厚的防護服熬夜求安慰時,他越來越沉默以對。
羅元沒回消息,包括視頻的請求。客廳里的幾排桌椅板凳保留原狀,年前最后一次培訓班,周東山寫到黑板上簡單加減法的算術題還沒有擦去。預備春節后,第一次開課,給小朋友們準備的禮物堆在角落,箱子還沒有拆包。不時有學生家長問,是否開網課?孩子在家里不學習,快把他們逼瘋了。是應該為自己的以后作打算了,羅元如果不繼續辦培訓班,招生資源都來自于她的阿姨,他也沒有繼續下去的必要。他只是不明白,羅元為什么突然對自己冷淡下來,是另有新歡,還是迫于父母的壓力?一周后,疫情得到控制,憑借健康碼可以出門時,羅元告訴他,要陪父母去海邊住些日子。周東山問她什么時候回來?羅元說十天半月的,不確定。三月底,小區解封。兩個人沒見面。花唄和微粒貸已經透支了八千塊,學校的開學日期未定,培訓班等聚集場所更遙遙無期,他告訴羅元,自己要去找份工作。
四月中旬,天氣轉暖,周東山對每日的疫情提醒早已麻木。生活逐漸恢復秩序,警車開道,援鄂醫療隊歸來,組織市民夾道歡迎。醫護人員見到親人后相擁而泣的畫面,讓周東山眼含熱淚,這熱淚的背后,他們究竟經歷了什么呢?在這種復雜的情緒中,周東山背著一書包的優潔士,按照公司的劃片,從市區坐上公交車,在嶺子鎮美食街的站牌下車。早上九點多,街上沒什么人,他一手拿著產品,一手拿著一小塊白色抹布,來到快遞點。一個男的正在取快遞,婦女在滿地的包裹中來回翻找。店門口,坐著一個二十出頭的姑娘,面帶微笑,抖動著粗壯的雙腿,看著眼前的一切。周東山在男的旁邊站了幾秒鐘,喊出一聲,哥。舉起干洗劑,介紹產品。男的回頭看了他一眼手里的東西,說,這個我有。周東山朝抹布噴了一下,作勢要擦。男的說,你在這里推銷沒用。他指著前面的店面,加重語氣命令,你去那。婦女在翻找的間隙,應和道,我們不買這東西,別在這里添亂了。
周東山進店。店主楊美容坐在躺椅上,拿著手機,見有人進來,作勢要起身。周東山喊了聲,姐,瞄準按摩椅上的一塊污漬,擦拭起來。楊美容問,你這是干什么?周東山介紹說,我們這產品是頑固污漬干洗劑,對皮具、衣物、鞋子、布料的效果特別好,輕輕一噴,一擦就干凈了。他繼續擦,見按摩椅上的污漬淡去,欣喜地說,姐,我沒騙你吧。這時,外面傳來一聲,推銷東西的。剛才男的取完包裹,坐在車上,朝他招手。周東山走出去,說,哥,買一瓶吧,現在搞活動,一百塊錢兩瓶。他邊說,兩只手伸進車窗內,對著邊框上的污跡擦拭起來。男的打斷他,不用推銷了,我買一瓶,多少錢?周東山說,搞活動,一百塊錢兩瓶。男的說,我只買一瓶,五十,可以吧?周東山說,一瓶原價是七十。男的有些不耐煩,我趕時間,我家里有,只是想支持下你,我以前也干過這個,五十,給你,好吧。
周東山目送汽車離開,他慶幸因疫情戴著口罩,遮掩掉推銷時的殷勤。陌生人的善意讓他的淚水還在打轉,他深吸了幾口氣,平復下心情,走進楊美容的店里。楊美容問,剛才那人你認識?周東山搖頭說,不認識。楊美容說,我和他一個村,我還以為你認識。周東山恢復推銷的口氣,姐,我們這個產品真的是特別好,一擦就干凈,省事。楊美容問,你家哪里的?周東山說,棗莊的。楊美容問,棗莊的,來這里干什么?周東山沒作答,笑了下,收拾下東西,向外走。他沿街走,又去了幾個店,超市、理發店、服裝店,再沒賣出去,兩個小時后,他坐上回去的公交車。
一些事情,還是不可避免地提到了。這天晚上,母親在電話里欲言又止,在周東山的追問下,她說中午在沙發上睡午覺時,夢見周光權,眼看快夏天了,還是穿著離家時的那身衣服。她問,你穿成這樣不熱嗎?他說,沒衣服換。她說,你脫下來,我給你洗洗。他說,黏在身上了,脫不下來。她問,你看你瘦得,沒吃飯嗎?他說,吃不飽。她問,你想吃啥?我給你做。他說,白菜豬肉餡的水餃。她說,行,你等著。他說,不吃水餃,太麻煩,有啥給我啥,我等不及了。還沒復述完,母親哽咽了,問,你說,你爸到底去哪了?都六年了,這個謎團一直盤旋在家庭上空,像是個黑洞,只要一想起周光權,所有的情緒都被吸走,在內心留下徹底的空白,沒著沒落。媒體報道,自疫情以來,走投無路的在逃犯自首,若是父親殺人或者犯了什么事,他在何處呢?或許,他早已死了。周東山心里匯聚著各類猜測,說出來的是,他早晚會回來的。他不確定這會不會減輕母親的痛苦,還是母子應該在周光權的死亡上達成共識,翻過這一頁,開始新的生活,才是更妥帖地面對生活的態度。
六年前的初冬,周東山讀大一,周光權去天津打工,在濟南下車。父子二人并肩走在校園里,不時有穿著白大褂剛從實驗室出來的學生經過。周東山因周光權農民工的打扮,羞怯地低著頭,刻意和他保持著一米以上的距離。前方,幾個學生推著平板車,上面放著棺材式樣的木盒。周父問,那是什么?周東山說,解剖用的尸體。他問,尸體哪里來的?周東山說,有人捐獻。他問,你解剖過了?周東山說,還沒,要到大二,現在只解剖些小白鼠、青蛙什么的。他問,你害怕嗎?周東山說,習慣就好,怕還當什么醫生。周光權想著幾年后,兒子穿著白大褂治病救人的樣子,跟著笑起來。平板車從身邊經過,周光權停下,看了幾眼,抬頭,發現兒子已經走遠,他不急不慢地跟在后面。
周東山穿著從老家帶來的夾襖、老棉鞋,馱著后背,低垂著頭,混跡在衣著光鮮的同學間。走出校門,父子倆蹲在花壇邊。周光權手伸進上衣里兜,拿出錢,遞給兒子,說,我要去天津了,這次能賺點錢,你……那些積了一路、想質問兒子生活費都花在哪里的話,終究沒說出口。周母做的棉鞋合腳、舒服、保暖,周東山只穿過這一次。父親走后,他拿著錢,置辦了一身行頭,羽絨服、牛仔褲、高幫皮鞋。當時,他喜歡羅元,腦子里也都是她的身影,至于父母以及背后的家鄉,沒那么重要。周東山只想在喜歡的姑娘面前,不至于太過寒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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