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讀者和受眾與一般的粉絲不太一樣,他們的眼光、判斷非常獨立,會很客觀冷靜地去審視你的作品,并不盲目。他們的智商和想象力也是讓我蠻自豪的一件事,我也根本忽悠不了他們。所以我相信,如果我的電影票房很好,那么口碑也一定不會差,不會出現票房口碑兩極分化的情況。”
韓寒導演處女作《后會無期》計劃一個月左右后關機。4月11日,新京報記者來到了正在上海車墩拍攝的《后會無期》劇組,兩天的時間里,記者旁觀了韓寒在片場的工作狀態、參加了一次劇組討論會議,當然,也有了一次兩個多小時與韓寒面對面的交談。
電影
30歲后,拍電影是最想做的事
新京報:如果寫小說是你與世界對話的一種方式,賽車是你與自己對話的一種方式,那么拍電影呢?
韓寒:是我跟自己跟世界對話的另一種方式。我是一個特別討厭重復的人,所以我比較喜歡拉力賽,不喜歡場地賽,雖然我的場地賽成績也還不錯。人生特別有限,老在回頭看自己做過的東西,我會覺得無意義、虛度光陰。
20歲我做了賽車手,到了30歲我已經拿了幾次總冠軍,我挺滿意。我從小就喜歡影像,在寫小說的時候其實腦子里過的都是影像畫面,有時候恨不得連環軌都已經鋪好了,寫兩人的對話腦子里也全都是正反打。所以30歲以后,拍電影就成了我最想做的事情,我差不多在二十四、五歲的時候就開始準備了,拍電影也算是我生命計劃中的一部分。
新京報:你曾說,寫小說、賽車、拍電影是你兒時的三個愿望。兒時的你,因為什么對電影產生了情結?
韓寒:我少年的時候,家里買了錄像機,爸爸就租了四盤錄像帶給我看,《生死時速》《真實的謊言》《侏羅紀公園》《終結者2》。我是在一晚上看完這四部電影的,完全把我震驚到了。我覺得這四部電影節奏把控得都非常好,而且帶有一些人文氣息,蠻有情懷。
我也喜歡很多臺灣電影,只是睡前看著火車開動了,睡醒了還在開;舒淇念信,睡醒了還沒念完,當然聽舒淇念信也是一件感覺很美好的事情。雖然這些臺灣電影會讓你想起童年憂傷、故鄉情懷,但對我影響最大的還是美國電影和香港電影。
很多人不屑于提及一些熱門電影,比如《無間道》《大話西游》之類,我就覺得很好看。我也喜歡《告白》《他人的生活》,這些都算相對通俗的電影,我不會為了讓大家覺得我很高雅高深而給大家說一堆很生僻的歐洲文藝片。
新京報:這四部商業元素很強的電影成為了你的電影啟蒙教育,是否擔心有人會說與你文藝男青年的氣質不符?
韓寒:我完全不怕別人說我俗。能吸引、打動我的電影,就是好電影。有些電影有時候會讓觀眾產生一種自虐心理,比如看一個女人疊三分鐘床單,一百個觀眾會有八十個看不下去,堅持看完的二十個觀眾中,某幾個就會說一些讓你想起了生活中的某些小片段感慨萬千之類的話。其實你已經無聊了三個小時了,你肯定要為你浪費的這三個小時找理由嘛(笑)。
但我就不是特別喜歡這種電影,情緒推動鋪墊很慢、說一些裝逼的話:往年這里有十二棵櫻樹,今年只有十一棵,我不知道那棵去了哪兒,就像我不知道這十一棵未來也會去哪兒。
實際上,這四部電影甚至對我的寫作風格也產生了一定的影響,我忍受不了兩三頁紙里面沒有出現亮點、對話中沒有高潮。當然,前提是盡量不要影響敘事。
“(《1988我想和這個世界談談》)其實創作的過程還是蠻痛苦的,我的賽事又多,又想對自己的敘事做一些改變,所以斷斷續續花了很長時間。但是到后來我就不想再繼續下去了,我往往在做事情的時候興高采烈,但在這個過程中熱情也就隨之過去了,對我來講已經完成了。”
編劇
跟別人闡述想法不如自己寫
新京報:《他的國》《1988我想和這個世界談談》你都是想拍電影早于想寫小說的,沒拍成是什么原因?
韓寒:現在想這兩部作品拍成電影不一定會很好看,但當時我的確有拍成電影的想法,而且已經很有畫面感了,其實《后會無期》里面也有一兩個“1988”的橋段。沒拍成有很多原因,除了當時的電影環境,也有我自己的原因。其實創作的過程還是蠻痛苦的,我的賽事又多,又想對自己的敘事做一些改變,所以斷斷續續花了很長時間。到后來我就不想再繼續下去了,我往往在做事情的時候興高采烈,但在這個過程中熱情也就隨之過去了,對我來講已經完成了。
新京報:這次為什么沒有選擇拍自己的小說?《后會無期》拍完后會寫成小說嗎?
韓寒:不會。觀眾看完了,無論說書不如電影拍得精彩,還是電影沒書寫得好,這兩種說法對我來說聽著都不舒服(笑),所以不如拍一個全新的。
新京報:是什么觸動了你決定寫《后會無期》這個劇本?
韓寒:最開始是想寫小說的,但后來覺得既然早有拍電影的想法,也別浪費了(笑)。其實在我幾個想拍成電影的故事里,《后會無期》是相對最容易操作的,適合做一部電影導演處女作。我現在已經被另一個故事觸動,而且開始構思了,跟一個歷史事件有關。
新京報:你的小說不會突出強烈的戲劇性,而是散漫的敘事。但是電影往往強調故事性,這是否會影響到你的劇本創作?
韓寒:如果讓我寫一個跌宕起伏、首尾相扣的故事,對我來講并不擅長,也不是我特別喜歡的東西。這次在劇本創作中也的確存在這樣的問題,很多細節和橋段做得不錯,但故事不會那么環環相扣。我想就盡量讓觀眾能夠看得下去,至于其他方面,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新京報:為什么沒有找專業編劇?
韓寒:很難有人能跟我的風格搭得上吧(笑)。舉個例子,我特別不喜歡MV式樣的情緒段落,我認為所有的情緒都應該在事情發展過程中產生。
比如表現一個人最喜歡的狗死了,傳統的處理方式不外乎是:你叫狗的名字它沒有出現;你看著它的照片神情特別失落;你看著外面別人的狗在跑,感覺很悲傷。而我可能會這樣處理:狗的主人有強迫癥,他每天要上十四個臺階,每次他都是走到第十個臺階,最后四個他必須是一步兩個臺階跨上去。但是在他的狗死去的那一天,最后的四個臺階他是一步一步走上去的。之后這個情緒就結束了,我不會再去做其他的交代,因為我會覺得那些橋段比較酸。像這樣的處理方式,很容易跟別人產生創作分歧,跟別人闡述自己想法的時間,不如自己寫。
新京報:這次劇本寫了幾稿?
韓寒:一兩稿,因為再多我就會厭倦。任何事情,對我來說失去新鮮感的話,就會失掉很多意義。
新京報:在劇本創作過程中,是否有突然對之前的想法深惡痛絕,然后推翻重來的經歷?
韓寒:不會。雖然現在拍攝的劇本與我最初想寫的故事差別還是蠻大的,但是我寫的小說和劇本有一個共同的地方,就是擁有很多的閃光點。所以即便有的段落會做較大的改動,也起碼能保證有原來百分之三四十的東西。
創作
不會重復別人做過的事情
新京報:影片是有關青春、成長的故事。都說太陽底下沒新意,韓寒的關乎青春的電影,有什么獨特之處?
韓寒:在開拍前我就跟攝影師定下了一個規則,就是堅持鏡頭不夸張進光,而且沒有火車、雙脫手騎自行車、醫院,也沒有懸崖邊的吶喊、雨中的奔跑、鐵軌邊的迷茫,反正大家印象中青春片的這些元素我們都沒有,我不喜歡重復他人做過的事情。
新京報:《后會無期》這個片名很有離別之意。影片定位于一部公路片,公路片往往給人一種未知、冒險、迷茫、尋找的感覺,片中是否有類似的表達?
韓寒:有類似的情緒,但我覺得還是有很多的不一樣。片中也有很多喜劇元素,但我也找不出一部同樣喜劇風格的電影。如果看到某個地方與別人的東西相同,我就必須要繞過去,人家是最后一分鐘營救,我可能就是最后一分鐘破壞。不過觀眾什么電影沒看過,不可能你的東西就都是全新的,但至少在我有限的看片量里,不會重復別人的東西。無論如何,這部電影都是關于告別。
新京報:定位于公路片,與你賽車手的身份有關系嗎?
韓寒:有。賽車教會了我很多東西,從事創作的人往往比較敏感,容易陷入焦慮、抑郁的情緒,而賽車必須遵守它的規則,這會對許多文化人身上的軟肋形成一種克制。這次我比較得意的是,雖然片子里主角要駕車穿越各種各樣的地形和環境,但我沒有采用任何漂移、甩尾之類的方式來炫車技,我不想拿個人的喜好凌駕于故事之上。當然,這樣做還有一個好處就是我不用客串出鏡,《致青春》有一點做得特別好,趙薇在里面一個鏡頭都沒有客串,否則觀眾一定會出戲。
新京報:很多導演的處女作都會拍自己的故事,《后會無期》也有很多重場戲是在你的家鄉亭林鎮取景,這部電影有自傳色彩嗎?
韓寒:幾乎沒有。選擇在老家拍攝主要是因為好操作,我們找到的一個倉庫相比一些拍攝棚要便宜一些。我所有的青春回憶在我的書里面都已經表達完了。
新京報:你性格中的幾面性在角色身上是否有投射?
韓寒:一定有,每個人都有多面性,我性格中的幾面性也就是你性格中的幾面性,類似你看似堅強,其實內心脆弱,看似冷漠,其實內心熱情,看似清純,其實內心狂野。這些話總會在某個時候擊中一個人,所以這絕不是創作手段,而是泡妞手段。
片場
和演員都是耳邊說戲,很小聲
新京報:你是一個對任何事情都親力親為、事無巨細的導演嗎?
韓寒:創作上的溝通主要做在開拍前,到了片場,你要讓別人在自己的職位上有存在感。我不喜歡在現場大聲喊開機,那是現場副導演的事情,我只負責什么時候停。就像我不喜歡計較排名先后,或者拍照時一定要站在最醒目的位置,我覺得真正的地位是無需靠你站的位置來獲得的,而你越在乎這些,也就說明你還沒在那個地位上。當然我現在還沒有達到這樣一個能量或者才能,歸根結底還是要靠你的作品和成績說話。我在意的事情,我就會干涉其中一切事物,創作就是要在絕對謙遜地學習聆聽磨煉之后實施絕對的獨裁。
新京報:所以在片場你也不會發火罵人。
韓寒:從來沒有。包括我賽車時跑到最后一圈車壞了,我也不會罵技師,這樣做并不能改變事實。人都有不痛快的時候,但絕對不能放在表面上,因為這絕對不是你真性情的表現,而是一種不負責任的表現。劇組幾百號人,你分分鐘就崩潰了罵人了隨意指責他人,這樣的男人也不會拿到比賽總冠軍。
新京報:你在微博上寫道:盡量減少手持和肩扛,只為冷靜克制地敘事。這意味著會有大量的長鏡頭和全景嗎?
韓寒:影像風格上我不喜歡大量的手持,不喜歡無序的運動。這次片子里只設計了一個長鏡頭,我覺得是一個必要長鏡頭。我不認為長鏡頭是一個特別炫技的方式,長鏡頭必須要有信息量,如果三分鐘的長鏡頭讓觀眾感覺很舒服,像看了一個30秒的運動鏡頭,這種感覺就比較好。比如《地心引力》的長鏡頭,你不僅不覺得長,反而希望不要停。但無論鏡頭怎么處置,只要電影好看,都對。
新京報:你與演員是怎么溝通的?作為新導演,你靠什么博得演員們對你的信任?
韓寒:我比較喜歡在他們的耳邊說話,很小聲。有時候也會指定他們的動作,比如這個時候你的嘴角要上揚多少。他們都是聰明人,很有經驗,他們對電影最終呈現的質感一定都是有自己的認知,如果他們覺得不好,在表演上也一定會表現出他們的擔憂,情緒上也會有一定的影響。到目前為止,我相信他們對我們的團隊還是很認可的。當然,結果是最好的維系情感的方式,這個世界非常現實,盡管我不愿意承認。
新京報:往往自己擔任編劇的導演,不太允許演員改劇本,你呢?
韓寒:我是不接受演員現場發揮改臺詞的,因為我的臺詞里沒有水詞。包括呢、啊這樣的語氣詞,出來的效果會截然不同。但我也不會固步自封。因為他們對角色也有了感情,有時候,有些詞他們的想法比我寫的更好,我會欣然接受。他們都是有才華的演員。
信心
電影不會票房口碑分化
新京報:要給你投資拍電影的人劇增,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韓寒:《泰囧》和《致青春》之后。
新京報:拒絕了很多大的電影公司的投資,而是選擇與方勵和路金波合作,是否也有你不喜歡與不熟悉的人合作這個原因?
韓寒:有。倒不是拒絕與陌生人合作,但之前有過太多次的不愉快。他們有優點,自然也有缺點,但他們能夠給予我創作上的自由,我認為這也是最基本的合作基礎。當然我也會聽取別人的意見,只要你能說服我。
新京報:中國電影有一個很現實的現狀,就是票房論。你會對《后會無期》做票房預期嗎?
韓寒:我當然希望票房越高越好,但電影需要天時地利人和,我沒辦法預估票房,這雖然是客套話,但也是大實話。
新京報:票房和口碑二選一,你選哪個?
韓寒:我的讀者和受眾與一般的粉絲不太一樣,他們的眼光、判斷非常獨立,會很客觀冷靜地去審視你的作品,并不盲目。他們的智商和想象力也是讓我蠻自豪的一件事,我也根本忽悠不了他們。所以我相信,如果我的電影票房很好,那么口碑也一定不會差,不會出現票房口碑兩極分化的情況。
新京報:你曾就很多人誤以為《一座城池》是你導演的而做了聲明,你是不是很在意?
韓寒:導演當初找我,說沒拿到我的版權就拿不到投資,我就授權給他了。其實到現在他們公司也只付了定金,其余還沒給我,我也沒去管人家要,真的純粹是希望一個年輕導演獲得機會。既然是幫助新人,肯定有一定風險。過程中我也不會有任何的干涉干預,因為要給其他創作者自由。所以我選擇了完全放手。但以后所有自己的作品都盡可能會自己來操作。
新京報:所以以后你不會再給新人授權了?
韓寒:不一定(笑)。我有性格缺陷,一種莫名其妙的很傻很蠢的救世主情結。其實最后你發現自己什么都不是,救不了任何事。
跨界
應該感謝郭敬明和《小時代》
新京報:《小時代》之后,找你拍電影的是不是更多?
韓寒:對啊,格外多(笑)。
新京報:《后會無期》注定會拿來與《小時代》做比較,況且《小時代3》也會在年內上映,如果后期制作周期允許,也許市場更希望看到兩部影片同期上映。
韓寒:曾有人提議把兩部電影捆綁營銷,但我特別反感。我知道這樣的問題一定躲不過去,但彼此調侃一下,開個玩笑,都無妨。到電影宣傳時大家都會各做各的事情,大家都和和氣氣的挺好,都在努力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我不覺得我們之間會有特別交惡的情況發生。
其實《泰囧》《致青春》《小時代》這些片子的出現對我的導演處女作也是有一定的幫助的。郭敬明的電影可能爭議大一些,但他們都取得了很好的票房,這也讓我的第一部電影獲得了更多的自由度,而他們作為先驅者也許會更辛苦。在這點上我很感謝他們。沒有這些新導演的成功,我可能不能獲得那么多的資源和自由度。
新京報:你覺得《小時代》拍得怎么樣?
韓寒:沒有傳說中的那么差。
新京報:郭敬明為《小時代》的營銷宣傳是非常賣力的,你會這樣做嗎?
韓寒:我肯定不喜歡,不過我一定會適應。拍電影要為投資人負責。其實采訪過我的媒體都挺喜歡我,因為我經常胡說八道,從我嘴里能夠說出新聞標題來,不像好多明星說話都是嚴絲合縫滴水不漏。但是性情如果被別人當槍使,就沒了意義。
新京報:你的性格是自由不受束縛的,當你飽受爭議的時候,你是怎么面對的?
韓寒:我從小到大最受不了三件事:逼我、催我、冤枉我。我一定會以最強硬的態度去反擊和對抗。我覺得我的情緒調整能力不錯,原因就是我從很小的時候就受到了太多指責、爭議,誣蔑,一直到現在,各種爭議就沒斷過。不過這也練就了我快速調整的本事,一般人需要五天,我只需要一天,但絕不代表我不難過。不過任何外界的打擊都比不過我發現自己不適合做一件事情時的打擊,比如游泳,我學了好久都游不好,對我打擊很大。
【鏈接】三人行
自己實在邋遢
新京報:從曝光的片場照來看,男演員造型都很邋遢,那么片中的女生呢?
韓寒:也好不到哪兒去(笑)。其實我覺得男生不算邋遢吧,可能是因為我自己太邋遢了。
新京報:比如你穿著睡褲到片場。
韓寒:那是因為我一覺醒來,發現褲子找不到了,而且我當時只帶了一條褲子,當然這條褲子有時候還兼做圍巾(上圖)。
孩子讓人輕松
新京報:被稱為“國民岳父”的感受?
韓寒:剛開始覺得有點怪,但知道大家都沒惡意就釋然了,在片場很多人也叫我岳父。以前都叫韓少,現在連個過渡都沒有,反差太大了(笑)。
新京報:以前你有要小孩的想法嗎?
韓寒:有啊,我一直都說我會很傳統地結婚生子。有了女兒之后,我在賽車時速度更快了,也更穩定了,這跟很多人是相反的。我是覺得自己的基因已經有了保留和延續,反而讓我更加放開手去做。我希望小野十五六歲時我還能贏得比賽,讓她覺得很自豪,也能感受到這份情感,然后我再考慮退役。
老婆管錢管賬
新京報:你賺的錢交給老婆管嗎?
韓寒:對啊,我覺得這是應該的,我是上海男人嘛(笑)。也幸虧是我老婆管錢,不然我肯定不知道都丟哪兒去了。當然,她也不會限制我隨身只能帶多少錢之類,這就太過了。我的個人觀點是,一個把錢管理得井井有條,把賬記得分文不差的人,可能不太會創作出特別有想象力的作品。
新京報首席記者 孫琳琳